碧落秋方静
腾空力尚微
清风如可托
终共白云飞
(北宋 寇准)
北宋景德元年(1004年),一个冷处连乌鸦都不飞的寒冬,澶州城头北风凛冽,44岁的宰相寇准毅然立于城墙之上,玄色朝服在寒风中猎猎作响。远处,契丹军营的星火点点,马嘶声声。厉风吹着脸庞,像刀刮一样生疼。当他转身看了一眼缩坐在龙车里忐忑不安的真宗皇帝,不禁哑然。他沉默了须臾,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:"陛下此刻唯有前进一尺,不可后退一寸。"这句话,不仅成就了"澶渊之盟"的不世功业,也“焊死”了他与真宗皇帝的君臣纠葛,注定了他宦海沉浮的传奇人生。清风如可托,终共白云飞。帝王之心,岂是臣子可托?
一、少年刚直,不知忌讳
天苑清尘宿雨收,翠华观稼庆盈畴。
气和玉烛成丰岁,露冷金茎凛素秋。
日丽鲜原平杳杳,烟含嘉谷郁油油。
共知省斂敦农事,信史腾芳纪圣游。
(北宋 寇准)
太宗淳化二年(991年),那日大雪初霁,紫宸殿中炭火微弱。寇准立于御前,慷慨陈词,直指太宗处理王淮、祖吉贪赃案不公。帝怒而起,欲退入后宫。寇准竟疾步上前,一把扯住龙袍,高声道:“愿陛下复坐,事决乃退!”顷刻间,满殿鸦雀无声,唯闻殿外风啸。太宗目光如冰,终复坐决事。这个19岁就中进士的少年天才,让太宗爱之不能,恨之不得。这可是自己培养的当代魏徵啊,难得满朝文武中能有一个敢直颜犯谏的忠臣。可是这天不怕地不怕在性格,恐常人难以驯服。
此时已是太宗晚年,朝纲渐弛,贪腐滋生。寇准时任参知政事,以魏徵自期,屡次直言进谏。冒然寇准之直,源于太宗早年“励精图治、重用诤臣”的政治氛围,却未察觉帝王态度已由钟爱一步一步转向遗憾。
太宗晚年猜忌日深,欲树绝对权威。寇准仍以“君臣共治”理想直谏,却不知时移世易。《宋史》评其“刚直自任”,实乃书生政治理想与晚年帝王心术的剧烈碰撞。特别是寇准那得理不饶人的倔强,让太宗不由得怒斥:你就是一只老虎,也该通人性啊。一月后,敕书下:罢参知政事,出知青州。
二、澶渊之功,反成原罪
念子隔江海,浩然时已秋。
蝉鸣关外树,人在水边楼。
发白犹搜句,时清尚旅游。
遥思当永夜,不寐向孤舟。
(北宋 寇准)
景德三年(1006年),宫中夜烛摇曳,真宗与王钦若密谈。钦若俯耳低语:“陛下闻博乎?博者输钱欲尽,乃罄所有出之,谓之孤注。陛下,寇准之孤注也,斯亦危矣。”(《宋史·寇准传》)真宗默然不语,目光渐冷。次日晨光微熹,罢相诏出,寇准恍如梦中。
成也澶渊,败也澶渊。澶渊之盟,虽是城下之盟,但宋辽息兵,换得民生休憩,不失为一大喜事。何况是太宗御驾亲征、辽兵临阵折将换来在胜利成果。而且真宗皇帝允诺300万两(匹)的筹码,寇准一句“过30万两,吾取汝首级”就敲定了年输30万两成交。自此,寇准声望臻于顶峰,常以澶渊之首功自居。
澶渊之盟,寇准自以为功高过世,真宗也自以为冒死御驾亲征之功,但就是有人以城下之盟攻讦寇准。并且,真宗皇帝最为不爽的是,自己竟是被寇准“押赴战场”的!须知,宋代皇权极力防范“权相”再现。寇准以宰相掌兵、决策亲征,虽成不世之功,却犯“武臣权重”之忌。王钦若以“孤注”喻澶渊,其实是道出帝王心底最大恐惧,即寇准可挟军功、民心以自重。所以罢相不单单是佞臣谗言,本质上是寡人亦有难言之隐啊。遥思当永夜,不寐向孤舟。不知此刻的冠相,此刻何所思,此刻何所忆。
三、相权之争,政见难容
只有天在上
更无山与齐
举头红日近
回首白云低
(北宋 寇准)
大中祥符八年(1015年),春雨绵绵,禁中文书往复。寇准以枢密使身份,屡驳中书所呈文书,指责王旦“违制”。王旦默然集录所有被驳文书,呈送御前。真宗召寇准质问:“中书行事,亦皆合规乎?”准昂然曰:“唯见其违,不见其合!”帝拂袖而去。
北宋中枢实行“二府制”,中书与枢密院分掌文武,互相制衡。到了真宗后期,党争初萌,制度制衡异化为派系倾轧。因此,寇准与王旦之争,倒不仅仅是纯粹出于私怨,而是反映出宋代“分权制衡”制度的内在矛盾。寇准主张“宰相须总大纲”,王旦则坚持“政出多门、圣心独断”。这种制度性内耗,使北宋政治渐陷“无事而争、有事而溃”的困境。《宋史·王旦传》载此事,称“上由是益厚旦而疏准”。
一生都要争个高低的寇准,当他感悟回首白云低时,是不会体会到高处不胜寒的恐惧吧。其实这不能责备寇准,谁让他一生这么顺利呢。他的父亲,就是五代时的科举状元,基因就是好啊,所以他19岁就中进士,比那个唐朝天才少年柳宗元还年轻两岁,和苏轼的弟弟苏辙中进士的年龄一样。不但如此,他和白居易一样,慈恩塔下题名处,十七人中最少年,同榜中最年轻的一位(时称探花)。除了太宗皇帝的偏爱,想必当初同年的大哥苏易简、李沆、向敏中、王旦们也没少关心他位小弟,33岁的寇准就登相位。
四、酒后失言,功败垂成
萧萧疏叶下长亭
云淡秋空一雁经
惟有北人偏怅望
孤城独上倚楼听
(北宋 寇准)
天禧四年(1020年),夏夜枢府宴饮,烛影摇红。寇准酒酣耳热,拍案道:“太子当监国,丁谓、钱惟演,佞臣也!”屏风后影动,有小黄门悄步退去。寇准犹自举杯,不知大祸将至。次日,宫中传出“寇准结党密谋”之语,真宗在病中下诏:罢相,贬知相州。
当时真宗病重,刘皇后预政,与丁谓、钱惟演等结成后宫+官僚联盟。太子党与后党之争日趋激烈,寇准此时言不择口,自然祸从嘴出。更何况,皇帝老子还没驾崩,你寇准就扬言太子监国,其居心何为?须知自古皇帝与太子,也是情仇两随的,何况还有位刘太后。
因此,此次寇准之败,表面因酒后失言,其实是未能洞察北宋中期阶级斗争新动向——后宫干政。真宗晚年,刘皇后借批奏、传旨逐步掌权,与外朝丁谓等人形成利益集团。寇准仍以“士大夫清流”自居,不知己且不知彼,终致政变未行而身先败。《续资治通鉴长编》明载:“后预政渐久,威权日盛”。
五、南贬雷州,孤忠遗恨
秋末楚云端,行侵苔藓斑。
愁肠不厌酒,病眼岂逢山。
远路有时到,宦游无处闲。
却思清渭北,烟柳掩柴关。
(北宋 寇准)
乾兴元年(1022年),一骑南下,马蹄声碎。使者马前悬锦囊贮剑,直趋雷州。戍楼之上,寇准北望中原,青山叠障,归路已断。使者宣诏声冷如铁:“……欺君罔上,永不赦归。”寇准从容拜接,容颜枯槁,唯目光仍澈如澶州当年。
由于真宗驾崩,刘太后听政,丁谓专权。新旧党争至此变为你死我活的政治清洗。寇准当然是这些人的眼中钉、肉中刺,岂有复用之理?
从时间的维度来看,寇准最终之败,标志北宋政治生态从“政见之争”彻底走向“党派清洗”。丁谓派刺客持剑示杀意(《宋史·丁谓传》),虽未得逞,但政治迫害之酷烈已前所未有。寇准之死,不是一个人的悲剧,而是传统士大夫政治理想在皇权、后宫与权臣多重挤压下的破灭。
当晚年的寇准登雷州戍楼,见“青山似欲留人住,百匝千遭绕郡城”,其中苍凉,似叹似悟。回想当年在澶州城头,士大夫之风骨又堪为世表。
六、风骨长存 人生几何
岸阔樯稀浪渺茫
独凭危槛思何长
萧萧远树疏林外
一半秋山带夕阳
(北宋 寇准)
按照史书记载,寇准曾因羹污须而怒斥丁谓:“参政,国之大臣,乃为官长拂须耶?”其刚直如此,但又曾献“天书”以迎上意。王旦叹曰:“寇准真乃天人耶!何以中道变节?”——理想与现实之间,谁人能全然超脱?
寇准五起五落,表面是性格悲剧,实则可以窥视到北宋政治体制内在矛盾的缩影。
一是皇权欲集权又需能臣,造成“猜防政治”;二是士大夫以天下为己任,却陷于“君子小人之辨”;三是分权制度本为防专权,却导致效率低下、党争加剧。
范雍总结云:“莱公雄才大略,而不善韬光养晦;忠君爱国,而不谙帝王心术。”此言虽切中要害,却未完全尽意。寇准的真正悲剧,在于他身逢一个逐渐封闭的时代,却怀抱着一个开放包容的政治理想。
五起五落,寇准或许认为无所谓成败,他只是传承中国知识分子应有的精神——在个人浮沉与时代洪流之间,伟大从来不是胜利的代名词,而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勇气。
一半秋山带夕阳。谁能理解当年意气风发、目空一切的天才少年病逝雷州前的恬静与仁慈。与王安石一样,一旦离开了政坛,他们的真正的人性才得以彻底的彰显。自己的死对头王旦被贬得更远,经过自己的住所,家人们欲行不轨。寇准不但好酒好菜热情款待,还将全体家人锁在院内。待王旦远离,他才开门长辑:“王公好走!”不禁让人想起苏东坡对王安石的表白:“从公已觉十年迟”。
君心,臣心,诗人心,何时能心心相应?此事古难全!(刘军 玉平)